美食讓人想念故鄉(xiāng)的味道，美景則讓人回味故鄉(xiāng)的風情。農歷二三月間，乍暖還寒時分，正值油菜花開，在廣袤的江淮平原，一片片翠綠托起明黃地毯，一陣陣春風吹皺金色花海，伴著溫潤的氣息，花香漸次侵襲，啁啾鳥鳴，蝶舞蜂飛，好一幅鄉(xiāng)村圖景，好一曲田園小調，美得令人心曠神怡，美得讓人不忍相擾。

　　菜花之美，大抵如斯。

　　長江中下游平原地帶，水系發(fā)達，湖塘眾多，是水稻、棉花、油菜等農作物的重要種植基地。作為一種最常見的經濟作物，相較水稻種植的費時費力，油菜則要好侍弄得多，菜籽的價格也更高一些。很多年里，菜籽都是農村家庭少有的“壓箱底錢”，老人看病靠它應急，孩子上學靠它積攢，買點魚肉改善生活靠它接濟……小鎮(zhèn)上那散發(fā)著濃濃香味的榨油坊，是油菜花開最美的期望與最好的歸宿。

　　但在當時，在人生某一個段落里，與很多未曾別離故鄉(xiāng)的人一樣，我也未曾碰到尋拾油菜花之美的機緣。我曾無數(shù)次從油菜花中穿行而過，內心安然若素，無一絲波瀾，平淡到就像面對每天呼吸的空氣。就像面對村子里所有熟稔的泥土路一樣，并不覺得有什么詩意。當然，油菜花并不介意我喜愛與否，照樣轟轟烈烈地盛開著，散發(fā)出搶占整個春天的欲望，在長達一個多月的花期里，黃將是田園風光的主色，悄悄烙印在歲月的季節(jié)里。

　　記憶在離開故鄉(xiāng)多年后浮出腦海。有一年，在下班路邊的建筑工地上，我偶然邂逅了一叢即將被挖土機鏟掉的油菜花，禁不住停下腳步，凝望著這翠綠的葉，明黃的花，那熟悉的花香也隨之鉆入鼻腔，涌入心腔，直到挖土機三下五除二鏟了個干凈，才悵然若失般離去。離去之后便是尋拾，尋拾故鄉(xiāng)泥土路邊的無名野花，尋拾故鄉(xiāng)田野間滿是水草的溝渠，當然，更要尋拾記憶中的油菜花。就這樣，無數(shù)本該早已遺忘的場景，都一絲一點幽幽浮現(xiàn)，似乎從未走遠。

　　于是，“朝花夕拾”也自有樂趣。在網絡上搜尋著故鄉(xiāng)的風景，故鄉(xiāng)的村莊，故鄉(xiāng)的小徑，故鄉(xiāng)的田野，故鄉(xiāng)的油菜花，每一幀圖片都讓我懷念驚喜，無數(shù)曾經熟悉到有點膩味的景象，卻成為此刻孤寂夜里最溫暖的安慰。一段段在村莊里、在田野間、在河溝邊丟失遺忘的時光，都在記憶的邂逅里串聯(lián)成線，指引著思念和回味的路徑——美是什么？美是村莊薄暮中裊裊升起的炊煙，是村口灑下一片陰涼的老榕樹，是老屋后蜿蜒伸展的泥土小徑，是田野間無名溝渠里的潺潺流水，是一叢叢往返路上無數(shù)次穿行而過的油菜花。

　　遠離一如丟失，成了再次邂逅親近和重新尋拾發(fā)現(xiàn)的機緣。若不是離開故鄉(xiāng)，我大概也不會重新感悟油菜花之美。雖然鄉(xiāng)愁一定還會借著某種載體涌現(xiàn)，但此時此刻，油菜花最好。我將一張精心挑選的油菜花圖作為壁紙，每天只要打開電腦，那熟悉的油菜花海就撲面而來，每一株都那么涇渭分明，菜稈沉穩(wěn)堅毅，翠綠的葉子春意醉人，明黃的花蕊笑意滿懷，圓潤的水珠點滴其上……

　　就像向日葵給予畫家梵高逆境中找尋陽光的力量，故鄉(xiāng)的油菜花，給予我離別故土的無邊溫情。

　　油菜花開，鄉(xiāng)情如海。眼前的景與心中的情，就這樣恰如其分地耦合起來，如同鎖鑰一樣，在閉合的閑暇里，將記憶閘門無限打開，也將故鄉(xiāng)情思無限發(fā)散。

　　故鄉(xiāng)雙溪河畔，阡陌縱橫，沃野一方，河流、池塘、溝渠星羅棋布。沿江的每一個城鎮(zhèn)、每一所村莊都會有一個好聽的名字，每一個名字背后就是一個動人的故事，或者一段悠久的歷史，就像村莊周圍每一條有名字的河流一樣。但今天我已無從溯源老家“塔龍灣”這個村莊名稱的來源，也很難探尋村口土地廟被稱為“龍廟”的初因，更不用說去索求村外“龍溝”和“龍?zhí)?rdquo;兩條河流名稱背后的故事。我只知道，龍廟里土地公坐鎮(zhèn)一方，村外龍溝與龍?zhí)秲珊舆b遙相望，以并行的姿勢將田野二分為三，日夜滋潤著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物，那些長的魚短的蝦，那些紅的花綠的草，那些飛躍或潛伏的蟲子，那些養(yǎng)活村人的菜蔬和莊稼……

　　故鄉(xiāng)的油菜花就在這里盛開著，年復一年。或許“龍”確乎有玄妙的加持效用，這片土地上的莊稼格外豐饒，就是這尋常的油菜花，也顯得比別的地方要茂密，要醒目，要濃烈，有著一種驚心動魄的美。我看過不少地方的油菜花，婺源的梯田花海是一種小巧精致之美，羅平的萬畝花海是一種大氣磅礴之美，漢中的盆地花海是一種金裝艷裹之美，興化的千島花海是一種碧水黃衫之美……各有各的美，卻都少了一種靈魂深處的震撼，因為這不是故鄉(xiāng)的油菜花。故鄉(xiāng)的油菜花被鄉(xiāng)愁澆灌著，在游子心頭盛開綻放，年復一年。

　　和朋友一起去某著名油菜花景點賞花，那油菜花海名不虛傳，鋪天蓋地，洶涌澎湃，讓人嘆為觀止。或許是為了提升內涵，不少仿古建筑前后也都栽滿了油菜花。紅瓦青磚白墻，在金黃的油菜花海中格外引人注目。有那么一刻鐘，會生出穿越千年的錯覺，似乎正附體在王維或者孟浩然身上，心中涌動出無數(shù)的詩意來。

　　油菜花的美不只是花開之美，最美處還在于菜籽的惠民之美。脫離土地進入園圃或者花盆，告別鄉(xiāng)村和農人進入城市，就再也感受不到其中的質樸情韻，更不消說寄托如海的鄉(xiāng)情了。所幸，現(xiàn)階段油菜花的經濟價值遠勝觀賞價值，除了少數(shù)人工打造的景致，更多的油菜花海依然綻放在廣闊的鄉(xiāng)村土地上，安心等待一場孕金化油的盛宴。

　　某年春節(jié)，去離家十數(shù)里的桂壩走親戚，表弟陪我在江堤上溜達。江水微瀾，春風浩蕩，不遠處江心洲上的油菜花竟早已星星點點，在一片翠綠的菜葉里如火苗初生，別有一番意象。表弟告訴我，若夏季雨大水猛，這江心洲作泄洪之用，這些作物就是辛辛苦苦百忙一場。但是村人不在乎，只要有機會，他們就會在田間地頭，在坑洼旮旯，在所有目見的縫隙里播種希望；油菜花也不在乎，只要有地方，它們就會拼命生長，迎著陽光，迎著風雨，只為開花結籽，回饋村人以希望。這些，恐怕只有村里人才懂，只有在外的游子會懂。

　　離開故鄉(xiāng)的日子里，季節(jié)與年輪的界限很多時候都是模糊的。偏偏，記憶里的季節(jié)是那么分明，年輪是那么清晰。我會在腦海中想起故鄉(xiāng)的各種風物，各色不知名的花草，以證明自己并不曾在時空中遠離。我會想，春天院子里落英繽紛的桃花，夏日屋后潔白甜膩的一樹槐香，秋季籬笆邊上的粉色墻角藜，冬夜窗外飛舞飄逸的雪瓣，還有那早年間覆蓋了整片田野的紅花草……只要這些花草還在腦海飄蕩，故鄉(xiāng)就不曾把我拋棄和遺忘。

《電鰻快報》